那是一句极轻极慢,却极为沉重的陈述,更像一句烙进骨子深处令人胆寒的誓言。“你是为了谁来接近我?”宋晓酒问。高慧答:“朝廷。”“你是为了谁离开我?”宋晓酒问。高慧答:“朝廷。”“你又是为了谁来救我?”宋晓酒问。高慧的声音低了下去,猛咳了两声,仍是答:“朝廷。”“嘿嘿。”宋晓酒笑起来,那伤痕累累辨别不出五官的脸上现出一丝痞气,像从前挎着长刀上青楼时一模一样。高慧道:“宋晓酒,你答应我,出去以后,替我为这朝廷继续效命。”断断续续的声音,却带着不容置喙。闻言,宋晓酒直想大笑,然而浑身震痛麻木,却丝毫没有能够大笑一场的力气。“高慧,你还当我是傻子吗?”“答应我,出去以后,替我继续……”那骤然拔高的音量顿时凄厉无比,宋晓酒心一咯噔,便见高慧猛地挣动了一下,有什么温热的黏稠的东西溅起落在了宋晓酒的眼帘上,沾着湿漉漉的睫毛,缓缓滑了下去,蜿蜒到唇角,嘀嗒一声,落进水里。他听到高慧道:“我不愿死,我想活着出去,可如今我怕熬不过去了。宋晓酒,就当我还给你的,你答应我,一定要替我继续报效朝廷。”宋晓酒蓦然明白了高慧在做什么。(贰)高慧自爆一身内力,震断了缠在臂上的铁链,涉水而来,替宋晓酒斩断铁索。宋晓酒能感觉到,那突然就弥漫开去的温热的东西是什么,是高慧的血肉,碎片一样,四处飞溅,可那女子依旧一声不哼,挣扎着爬到他的身边,把他从刑架上救下来。麻木不仁的任女子将他解下,扑通一声沉入脏污的水里,又被拽着拖了上来,随后靠在一具瘦弱不堪的身体上,水中晃荡的腐烂的死物拖慢了他们的步伐。如背负千斤重。宋晓酒浑浑噩噩的,只觉得眼眶里有东西汹涌出来,热辣辣的,让他睁不开眼。“帮我照顾方鸢。”她的最后一句话,好像是留在了一条恍若没有尽头的窄道里。空荡荡的响彻,不断的在耳畔缭绕不去。然后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散去了,被永远的留在了那冰冷恶臭的潮湿里,连同那一具模糊成一团的血肉。盲目的爬着,蠕动着,翻滚着,如一条虫,在烂泥里挣扎。仿佛过了亘古,那光芒一点一点泄露进来,刺得他睁不开眼,他狂喜的爬出去,贪婪的吸食着清新的空气,双眸里不停的流下泪来,那是生的狂喜。终于,重见天日了。午后的雾张府衙寂静无人语,高墙下慢悠悠踱过一条黄狗,垂着鼻尖,沿着墙角的绿草一路嗅过去。那沾在绿叶上乌黑斑驳的痕迹,令黄狗雀跃不已,只见它来回踱着步,摇晃着毛茸茸的两耳。“大黄,你又发现什么了?”高墙上突然出现一道人影,暗红捕快公服,紧束腰身,手中握着一根通体碧绿的长笛,正是温玉竹子。他跃上墙头,正想睡个回笼觉,一早爬起来将整个清水街巡视一遍,如今他累的只想趴在墙上眯眯眼。然而那黄狗见他出现,更表现的欢欣鼓舞,不停的踢踏着四蹄,倒有些像脱缰的小马,温玉竹子瞅着好笑,便想逗他一逗。谁知他刚下墙头,那黄狗便倏地蹿了出去。温玉竹子皱了皱鼻头,觉察到空气里难以忽视的一股异味。恶臭难闻,便是几个月不洗澡,也不会臭成这样。究竟是什么东西?带着一丝疑虑,温玉竹子双足施力,敏若狼豹追了上去。远远望见一团黑溜溜的东西蜷缩在墙角尽头,身上披着的东西分不清是什么,还未接近,便是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。温玉竹子捂住口鼻顿住脚步,险些呕吐出来。心里叹道,还好一早忙碌没来得及进食,否则不知道要怎么吐个天昏地暗。“什么东西?”忍耐着几欲作呕的冲动,温玉竹子慢慢靠近,那手中笛子戳了戳那团东西。衣物?头发?干涸凝固的血块?温玉竹子唰的跳了起来,朝府衙高墙里大声嚷道:“大人哪,王爷又给你送礼了!”嗓音穿墙而过,落在抱臂伫立在屋檐下的香乌鸦耳里。蓦地掀开眼皮,人影一动,已掠出墙去。轻巧的落在温玉竹子身边,香乌鸦恍如没有闻到那股刺鼻的臭味,冷冰冰的瞅了两眼,从鼻间哼出一句:“又是送死尸,这九王爷就没点新意。”顿了顿,突地加了一句,“什么时候才轮的到那个宋晓酒?”温玉竹子闻言脸色大变,猛地扑到香乌鸦身上,紧紧的捂住他的嘴,低声道:“你说什么啊,想被大人削掉脑袋吗?”厌烦的打掉温玉竹子的手,香乌鸦不屑道:“整日操劳公事已经够费神了,还要替那个人担忧,大人便是想削我脑袋,也得留着命。”温玉竹子无奈道:“大人如今忧思过重,已咳了好几日,便是请了几个大夫来看,也不见好。劝他好好休息,他却愈发勤快,整日有忙不完的公务,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。”言罢,又是长长一叹。香乌鸦却是最看不惯温玉竹子一脸多管闲事杞人忧天的模样,冷哼一声,正要出言嘲讽几句,不想地上那团“死尸”倏地抽搐了一下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温玉竹子猛地转过头去,失声道:“还活着?”香乌鸦眉头一皱。温玉竹子又转过头来望着香乌鸦道:“此次送礼有些不寻常。”香乌鸦接话道:“青衣没来。”“那就……”温玉竹子蓦地瞪大双目。香乌鸦眉头一跳,有些不祥的预感。屋中,两人望着床铺里那蜷缩成一团的“东西”无语凝噎。“怎么办?”温玉竹子以眼神示意。香乌鸦翻眼:“与我何干。”半响,两人面面相觑,同叹一口气。半个时辰前,温玉竹子和香乌鸦将那团“东西”扛进了雾张府衙的后院,本想先清理一番的。可惜那“东西”一触到温热的洗澡水便挣扎的厉害,喉间还发出困兽般可怕的呜咽,两人被溅了一声的水,狼狈不堪。香乌鸦更是甩手不干,扭头便走。温玉竹子费尽力气将人劝回来,如今也只是一个面面相觑的僵局。“不然,去喊大人来?”温玉竹子想了想,试探道。香乌鸦丢给温玉竹子鄙夷的一眼,哼道:“解决不了的事就找大人,大人要你何用?”“……”温玉竹子被堵得哑口无言,默默转头望着床上那团“东西”。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突然,怪异的静默里响起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,若玉石撞杯,清脆冷然。两人转头一看,竟是裴唐风来了。“大人。”恭敬的告了礼。裴唐风的目光落在温玉竹子身上,温玉竹子忙道:“午时,我在墙外发现了一具没死的尸体。”香乌鸦喉咙突地滚动一下,岔了气,猛咳了一声,随即用手掩去。嘴角略抽,裴唐风举步走上前,一双眸子慢慢转到了床铺上那团“东西”上,瞬间,幽深的黑眸里绽出异彩,伸手将那“东西”翻了过来,拨开那像枯草般的一团头发,待看清那人的面目,猛地握拳按在胸口,狠狠抵住心口的位置。那一抽一抽猛然涌上来的疼痛不能忽视,不能忍耐,微微弓起身子弯下了腰,双颊露出病态的酡红。“大人!”温玉竹子与香乌鸦不约而同叫了起来。(叁)“出去。”那人却是冷喝一声,头也不回道。温玉竹子敛去担忧的神色,暗睇一眼香乌鸦,两人极有默契的退出去,带上了门。一室怪异的臭味被关在了屋中,那人却恍若未觉,颤抖的手指凑到床铺上那人的鼻前,微弱的,几乎没有温度的呼吸缓慢的舔上他的手指,感受到那恍惚不真切的气息,裴唐风慢慢弯身覆了上去,紧紧搂住那脏污的看不出人样的宋晓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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